沿着铁路行走

  沿着铁路行走

  一

  那声火车的鸣笛轻而柔,像母亲呼唤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,穿透旷野闲散的风,倏地钻进耳朵。

  我抬头,见一条乌龙似的烟柱拐过山坡,奔腾而来。绿皮客车头部,那只展翅欲飞的白鸟儿越来越清晰,脚下的地面开始一上一下轻微颤动。我不慌不忙跳进路基下的排水沟,几块石子恋恋不舍追随而下。

  列车愈来愈近,“轰隆隆”的碾压震颤着大地一阵紧似一阵,一股湿漉漉的急风裹挟而来,想把我连根拔起卷进漩涡。我脚下早扎了根,血液却从脚底“呼”地涌上头顶,绿皮车头“嗖”地窜过身去,接着是巨型蝗虫一样一节节掠过的车厢。前一节车厢的轰鸣灌满耳蜗,还没来得及转身腾出空隙,后一节车厢的急吼又拥进耳朵,我的脑袋填满了隆隆的轰响,膨胀欲裂。食指堵住耳朵眼儿,四周风声呼啸,我陷入狂涛巨澜,随时有被吸进车底的危险。终于,眼巴巴看着最后一节车厢走远,四野又澄澈如一潭静水。我爬上水沟沿着路基下的小路行走,而两条铁轨向远处延伸,延伸,我似乎永远走不到前方那个交叉点。

  “叮当哐啷、叮当哐啷”……每次列车经过都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考验,从听到火车鸣笛远远逃离,到站在路基下凝视、猜想,说不清自己是喜欢货车还是客车经过,所有车辆在我有限的思考范围内都是无限循环小数末尾上的点,我无法想象它的终点将停在哪里。货车笨重,车身蛮长,嗷嗷的长啸能穿透半空的云朵,几里地之外就引起路人警觉。及至近前,车厢波澜壮阔地推进,冒顶的煤炭或木材让人感慨它超常的负重能力。客车身子轻便,秉性急躁,拉着那么多人从一片旷野穿梭到另一片旷野,不知从哪里来,再到哪里去。有时,猛然捕捉到车窗内一晃而过的笑脸,我反而有惶恐的感觉。他为什么笑?难道在嘲笑路基下这个一脸茫然的小丫头?大藤筐遮盖了瘦小的多半个身子,比例严重失调,样子有些滑稽可笑。

  这有什么可笑?不是司空见惯吗?秋冬时节,是一筐柴。铁路边的防护林多是杨树,那些喧闹的杨叶从不甘寂寞,在树上迎着风晃啊晃啊,被喊作摇钱树似乎它们果真能摇来哗哗作响的钞票,但它们什么也摇不来,只有苦涩的嫩叶和无事忙(方言,即杨树的花穗)能填充春天那些空落落的肚皮。夏天,是一筐草。密密丛丛的狗尾草、抓地秧、牛筋草们,一茬茬生命力顽强到让你惊讶,用不了半天功夫就能割满藤筐;霜降后,是一筐地瓜或者花生。乱地瓜、乱花生,一个“乱”字多么贴切而亲切,那些不小心被舍在田间地头的零零碎碎,总喜欢等闲暇日子的人们一镢头一镢头地刨挖出来,填充日子的边边角角。

  也许,那人不是嘲笑我,而是嘲笑那几个虎视眈眈的孩子,单等货车屁股拖拖拉拉爬过,就一窝蜂冲上路基抢拾煤块。20世纪六七十年代,满街满胡同是嬉笑打闹的孩子,鼻涕虫追着陀螺转。被几个灰头土脸的小土包子映衬,傲然咆哮的速度和俯瞰大地的高度,难免会让货车司机产生优越感。有时,他故意拉响一个能穿透全村的长笛,震耳欲聋中喷出墙一样高的气团劈头盖过来,即便我们抱脑袋躲到路基下的水沟里,依旧扑了满身污水点。调皮孩子一顿乱石头砸过去发泄怨气,无异于以卵击石,根本伤不到地动山摇的车皮分毫。

  “火车火车呜呜响,一节一节长又长,前面装的优质钢,后面装的备战粮,铁路工人运输忙。”这庞然大物摇撼着村庄跑远了,我们一遍遍声嘶力竭的喊唱并没有消减内心的茫然。

  离开铁路,回村,胡同口扎堆的人们正议论突然多出的一家人。

  “七级工八级工不如社员一沟葱”,三奶奶撇撇漏风的薄嘴唇,煞有介事地下结论。我撂下草筐心急火燎跑了去,但明显晚了几拍。安家落户的鞭炮放过了,满地花花绿绿的碎屑难掩迸裂的激情;象征吉祥富裕的糖撒过了,几只蚂蚁爬上透明糖纸专注地揩取最后的甜蜜;看热闹的人陆续散尽了,我失落地退到墙角转身要走,一块芝麻糖意外地塞到我手里。

  她叫风华,撇腔说话的声音柔柔地抚弄我的耳蜗,又酥又痒。当煤矿工人的爸爸带她一家从遥远的东北回老家,坐了整整一天火车!她身上不由自主流露出的优越感像孔雀彩羽,映衬着自惭形秽的我。第二天,她坐进隔壁的三年级教室,比我高一级。

  速度×时间=路程。

  小学四年级,风华留级到我班,和我同时计算数学课本上的行程问题时,远方和铁路被练习本上的抽象数字一次次验算,绝没有一筐草压在肩头的疼感更踏实可靠。

  我和风华同桌。简易的木课桌下搭了一层秫秸篦子,母亲用一块花布给我缝制的书包,软塌塌地躺在上面。旁边就是风华的书包、全班唯一的机器绣花书包里,电影明星插图的硬皮本、铅笔盒上倒立的单杠运动员两腿拉成一条笔直的线、枣红色英雄牌钢笔、果香味的透明橡皮……诸多时髦的城市元素装扮,还有乘坐火车的独有经历,风华身上包绕着一层炫目的光环。

  二

  书包甩上肩头,偶有石子在脚下“咕噜噜”抗议,我像稀溜溜的风儿,沿着窄窄的泥巴路跑下去,瘦瘦的脊背上沉甸甸的大包袱一起一伏,上面几块不同颜色的补丁尤为显眼,恰似一只蠕动的瓢虫。油黑的枕木簌簌后退成老电影里锈迹斑驳的光阴。前方,铁轨上总有个亮点飘忽跳跃,追赶着铁轨向家的方向延伸。

  周六下午放学,这是我回家最便捷的路线:出校门南去百余米,至铁路岔道口,沿铁路西行五公里到家,恰好一节课的时间,我用双脚把学校与家之间的路程过滤一遍。

  “道朗→鱼池4公里”“道朗→泰安19公里”,火车站旁的里程碑标注得清晰明了,两个粗黑的箭头背道而驰。我盯着箭头愣神儿的时候,心底似有隆隆的列车启动,转瞬间穿云破雾分赴两个不同的目的地。我眨眨眼睛,阳光绚丽的斑点最终实落落地钉在脚下,我甩开脚丫,一步步开启测量模式。那年,我考入镇中学,它方方正正像棋盘稳坐落在车站西北角,由学校到家的路程成了我每周脚踏实地核实的长度。

  初一放寒假回家,在车站巧遇姐姐和堂叔。一走进村里的黄土路,兀自高谈阔论的堂叔突然煞有介事地问我:“咱仨并排走,你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差别吗?”堂叔的眼睛里跳跃着一团光,那亮光映着身边黝黑的枣树干更加疙瘩扭曲,一股盛气凌人的压抑气势让我恍然大悟,那是在泰城读师专的堂叔,乘火车走完4公里与19公里的和,才有资格标榜的傲然。而在济南读书的姐姐到达泰安,再乘火车飞驰80公里,才能抵达那所标注着吃国库粮身份的学校。

  我无法想象铁饭碗端在手里的滋味,茶缸在手的记忆却刻骨铭心。班内60个同学,每人一个搪瓷茶缸,摆在窗台,高矮胖瘦各领风骚。茶缸携带方便、用途广泛,既可盛菜、盛粥、盛水,还可在寒风凛冽的冬季拥一茶缸热水暖手。最有特色的是教室左前方高高的木橱,每到周日下午便被红、白、条、格等各种花色的包袱塞满,教室里的味道也格外丰富。那一包袱一包袱的煎饼就是我们一周的伙食。桌洞内的一角,无一例外蹲着一罐头瓶炒咸菜。每到饭时,教室就是咸菜展厅:胡萝卜、青萝卜、芥菜疙瘩,煮花生、煮黄豆、煮黑豆……最省事、最刺激的是一根脆生生的鸡腿葱包进煎饼卷儿,大口咀嚼。5分钱一勺白菜炖粉条,只有一顿顿地消灭掉咸菜,才敢排上后半周的消费日程,否则咸菜长了白醭,也是不小的经济损失。

  国库粮如横亘在我面前不可逾越的鸿沟,我清浅的意识还停留在与老鼠的斗智斗勇。教室左前方的木橱放满了煎饼,老鼠出入教室之路“曲径通幽”。墙角是根据地、大本营。用水泥、石块填死的老鼠洞,过不几天又被扒开,鼠辈堂而皇之,畅通无阻;晚自习,偶有小脑袋探出橱底静听天籁,写字声、纸张翻动声对它们无异于风扫树叶;白天,老师正在讲台激情挥洒,拳头大的灰身子贴墙根蹿出来,在讲台下一闪即逝,这肯定是好奇的“旁听生”。早自习,一进门,橱子内外到处是密密的黑鼠屎。可以想象,夜深人静,鼠们在这粮仓内戏耍得何其自在逍遥。煎饼被咬烂了,撕下污脏的部分,拍打拍打还可以填塞肚子。包袱被撕烂了,周末拿回家洗洗,贴块补丁背回来继续和老鼠的尖牙利齿深入较量。

  临近毕业,学习紧张,母亲特地给我装了十斤小麦,让我到学校食堂换成饭票,买白面馒头改善伙食。十斤小麦换了六斤半饭票,当我来到窗口买饭时被各种意味的眼光扫视,局促不安。平日,卖菜窗口稀稀拉拉排着吃国库粮的老师和学生,都是固定的面孔,他们“丁零当啷”端着铁饭碗或者铝制饭盒,用食堂饭票、菜票完成一次程式化的打饭过程。我偶然排进队伍竟如此不协调,我的白底红花搪瓷缸子土得掉渣,我东撒西瞭,做贼似的心虚。

  那年中考正赶上端午节,通过了学校预选、乡镇预选,我们杀透重围的几个学生,坐火车来到泰安一中参加最后的冲刺。母亲特地煮了三个鸡蛋给我打气,我用山东粮票换成学校食堂的专用饭票,买到手里的是暄软的玉米面馒头。天热,怕鸡蛋变质,考试前一天我就塞进了肚子。后来真正考试的两天,反而用咸菜就黑黄的玉米面馒头下肚。等待中考成绩的日子焦虑而无奈,有多少人为挤上这座独木桥,在全力一拼,再拼!

  三

  周日下午,我坐进绿皮客车,启动的车头一阵傲然长啸,惊天动地。我看到对面血红的车轮滚动,黑色的轴心旋转如波动的线。火车加速,波线拉直。车轮飞旋,黑色的轴心连接成冲刺的直线,如离弦之箭射出,远远地把我甩在后面。

  我的火车终于启动,“嗖”地窜过“鱼池→道朗4公里”“道朗→泰安19公里”的路标时,我脑中反而空荡荡的没有了感觉。这两段距离早就在我的心里抻直拉平。“鱼池→道朗”的4公里,每个周末,一根根枕木的间距连接起来,才是我脚踏实地测量的长度。1985年,我考取了泰安师范学校。4公里与19公里的和,我乘车而行,半小时内结束,这种距离感被速度严重压缩,心里反而有莫名的惶惑。每月14.3元菜金、28斤粮票(男生30斤),开启了我端着铁饭碗,拿饭票、菜票到食堂打饭的新生活模式。

  风华和我沿着铁路走了三年,她在乡镇预选一关惨遭淘汰。复习到第三年,她因超过18岁而无缘中考。还有个同学,每年的中考成绩都像一尾鱼,不管怎么跳都跃不上那条改变命运的分数线。她终是不死心,竟然断断续续读了8个初三。每到中考季,她都在梦中急忙慌速答试卷,醒来,泪水早已打湿枕头。

  我同级入镇中学的两个班,共120名同学,绝大多数是从各村小学选拔的尖子生。我班60名同学,不管应届还是复读,最后通过中专考试的只有4人,经过高中搏杀有7人侥幸迈进了大学门槛。其余的同学或接班或待业或当兵或招工,八仙过海各显神通,最后走进集体或国营单位,陆续端上泥饭碗或铁饭碗者有十人。

  风华一家是最典型的代表吧,20世纪70代末,因爸爸难以养活一大家人而举家搬迁至乡村;90年代初,又因想吃国库粮而乘坐绿皮火车回到东北,招工是改变风华姐弟三人身份的唯一路径。她家的搬走远没有当年搬进鱼池街的轰动。一两声鸣笛轻唤,一辆卡车拉走了全部家当。驾驶室里的一家五口人,一路腾起的尘烟遮住了他们复杂的表情。街坊四邻闻讯跑出来看时,卡车的扬尘又遮盖了他们复杂的眼神。

  “我就是砸锅卖铁,也要供孩子考学。”风华爸的诺言犹在耳畔回荡,不知道火车汽笛的长啸可曾填平了他胸中深深的失落。

  风华一家的搬迁似乎撬动了胡同最坚实的墙基,由此而引发的震动如蝴蝶效应,陆续又有几家搬迁,沉寂的胡同陷入躁动不安的激荡氛围。经济搞活,人们僵化的思维迎着春风欣然解冻,所有能搞活致富的路径都拥挤着朝夕纷争、勇往直前的人。经商建厂,跑运输,开公司……机器的喧嚣掩盖了一切,越来越多的流动大军抛离了祖辈定居的故土,向着远方长路的呼唤,行走。

  但,我很快又回到了乡村。

  三年师范生活,一千多天日子,没几个转身就转没了。一张巴掌大的报到证把我们分配到各自的家乡中小学。如一棵蒲公英的种子,经历了空中彩虹飞翔的弧度,落地后才看清生活的真实面目:农林水专业的学生大都分配回了农村工作;工商财专业分进了乡镇工商所、财税所、供销社;医护专业的毕业生走进基层卫生系统。面向农村,面向基层,从哪里来最终回到哪里去。我们这批在灌浆之前被提前收割的中专生,又扎根回土地,开始了再生长。

  离开泰安师范学校那天,一架自行车驮着我的被褥和日杂用品来到泰安火车站。我的同学从校门送我到火车站的那段路程,足有4公里,一路只有车轮单调的沙沙声,我们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
  四

  1989年大年初六,我函授学习报道的第一天,那场大雪给火车的隆重出场带来了轰动效应。公路积雪太厚,交通断绝,偶尔心存侥幸上路的城乡公交车进退维谷,被迫“趴窝”。而那么多必须出行的人,都涌到了鱼池村东头的小站。

  平日从家步行到车站也就十几分钟的路,那天我走了半个多小时。脚上的高跟皮靴,成了考验我平衡能力的高跷。16开的厚书本装了一书包,重重地背在肩上,寸步难行。

  红瓦石墙小屋,巴掌大的卖票窗口将房间隔为内外两部分。这个1962年建立的四等站,是泰肥铁路线上办理客货运输的站点,隶属济南铁路局济南铁路分局管辖。像这种小站,铁路沿线不知有多少,唯有这一个印满我生命中最艰涩时段跋涉的足印。

  里间是铁路工作人员值班室,售票员兼信号员的高壮男,紧裹黄大衣不时催促乘客买票,嘴里哈出的一股股热气很快在小窗玻璃凝结成白毛毛的一层。外间的候车室昏暗潮湿,进进出出的鞋底上的雪融化了,地面结了层薄冰,滑溜溜的像溜冰场。我小心靠近卖票窗口,售票员递出寸长的白色硬纸卡票,拿起信号灯推门出了候车室。车就要进站了!

  人们拥到站台,伸长脖子远眺白茫茫的雪地里将要出场的庞然大物。先是一声吼,震撤长空,穿透雪野,撼动村庄沉睡的神经,接着是烟柱拉起一条长长的乌龙,划破了阴沉的天空。没有风,这条乌龙的身子沉重地翻滚,与浓浓的燃煤气息纠缠,弥漫,很快笼罩了村庄上空。列车喘息着停下,人们鱼贯而入,填满乘客的车厢被各种气息塞满。叮当哐啷,叮当哐啷,列车撕开雪野白茫茫的胸膛挺进,半小时后抵达泰安站时,风搅着雪花正下得紧。

  从泰安站到我函授学习的市委党校大约一公里的路程,全是上坡路,我的高跟皮靴试探着踩实了,才敢迈另一条腿,跌跌撞撞,一步一滑。车轮碾压过的雪地又硬又滑,摔倒的行人、自行车,艰难地爬起来,拍拍身上的雪,咧嘴一笑继续行走。我右脚后跟火辣辣地疼,不敢落地用力支撑,又怕脚下因滑而摔倒,只得一瘸一拐,在冰天雪地中走了半个多小时。当我坐进教室,慢慢脱下皮靴时,发现脚后跟磨破,血染透了袜子,袜子已和皮肉粘连在一起。悄悄地撕下卫生纸擦擦血迹,叠一块卫生纸垫进鞋子护着脚后跟。

  当我的注意力从疼痛中收回到课堂,才发现周围一张张脸都那么熟悉。函授班的同学绝大多数是同级的中专毕业生,对知识的追求让我们在校外的学习场地开始了另一场竞技。

  函授授课即将结束的两天,学校已开学。我不得不一大早从学校骑自行车到党校学习,下午学习结束再赶回学校上晚自习。那个寒冷的早晨,外面白亮亮的覆了层薄雪。一股股白毛风卷起雪屑走远了,树杈上簌簌跌落的雪又跟着风四处闲逛。我不顾一切骑上车子赶到党校,已变成了白毛女,因一路仓促狂奔,呼出的热气凝成白霜,覆满头发,刘海和眉毛也挂上了霜花。当夜回到学校,感冒发烧。寒风钻进门缝、窗缝,脸盆里的水结了厚冰。两床厚棉被也挡不住透骨的寒,厚毛裤压在腿部,棉外套压在胸部,人老老实实地缩进被窝,几乎不敢翻身。睡梦蒙眬中,与家人围炉而坐,一壶“咕嘟嘟”欢闹的开水蒸腾着滚滚的热气……那辆绿皮客车启动,风雪弥漫中,我竟然沿着铁轨追着火车跑……

  那年暑期函授还没结束,农村学校因放秋假,八月一号就开学了。傍晚,沙尘暴骤起,我骑着车子在马路上疾驰,赶回学校上晚自习。阵阵狂风从后背掀过来,漫天沙尘滚滚,几乎把人和车子一起抛到半空。路程刚过半,风急怒吼,豆粒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,浓浓的雨腥味、土腥味瞬间淹没了大地。一棵棵高大的钻天杨被风掀倒,横在马路上。我每骑一段路就要仓促地跳下车子,提着车把,抬起前轮跨过树干。风猛然扑过来,我长及小腿的裙摆被树枝挂住,慌乱中越拉越紧。就在此时,后面的一只大手把群摆解下树枝。来不及道谢,我又歪歪扭扭地蹬上车子狂奔。一个霹雳闪电俯冲而下,似乎就在后脑勺上炸开。横躺在马路上的杨树越来越多,抛锚的汽车趴在雨水中,早就熬没了脾气。我只好跟着几个民工,仓皇推着车子绕到路边的玉米地里。雨水泡透的黄土满地泥泞,一脚踩下去,鞋子几乎陷在泥里。车轮沾满了黄泥,越走越沉,越陷越深,根本转不动。深吸一口气,我挣扎着提起前轮,后轮又被树枝挂住。“天啊,救命!”雨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。又一只手轻轻一提后轮,让我摆脱了窘态。赶回宿舍时,我上下湿透,全身冰冷,颤栗连连,整个人哆嗦成风雨中的一片树叶……

  1992年春天,我拿到曲阜师范学院中文系专科的毕业证和优秀学员证书,以为生活向我开启了和颜悦色的春天,但随着时间仓皇行走的进程,内心萌动的一个欲望却越来越强烈,我应该考取本科学历!那是绿皮客车从时速60公里提升到120公里的紧迫追击感吗?我的学历在专科原地踏步4年,我又申报汉语言文学自学考试,开始了另一场角逐。

  儿子的到来激发了我的学习动力,我甚至天真地想象,当带着儿子填表申报考试科目,埋头阅读、专心抒写,入考场一道道答题的时候,我腹中的胎儿是不是也在享受知识的浸润?

  1999年秋天,我应该到山东师范大学参加毕业论文答辩,一周岁半的儿子恰好处于断奶期。我藏在另一间卧室,乳房涨疼难忍,坐卧不宁。我悄悄扒着门缝观察,他满屋子蹒跚地寻找,家人都不敢看他那焦灼不安的眼神。我偷偷乘坐火车来到济南,在我的行程中又向前续接了80公里,最终拿到了本科学历。

  那一年,我抱着儿子坐火车,他兴奋地追着各种漂亮颜色的列车,满站台跑,不管哪一辆列车都是他的期待,他都想进去体验风驰电掣的快感。

  那一年,我从儿子翻看的画报上初次看到了时速300公里的动车、磁悬浮列车。我想象不出“高速”的感觉。

  高铁通车,信息也走上了高速公路。2004年秋天,家里开通了网络,我无意间浏览网页发现了文学网站,心里一惊,猛然醒悟,我已被飞掠而过的时光列车抛下太远!

  我一头扎进文学网站,埋头六年,信马由缰在虚拟的网络世界游荡,学会了思考,用文字探触生活的深度。2010年,我转向文学的列车轨道,前方是无限的延伸,我脚下的枕木一块一块向后退却。

  长路、远方。每当我乘坐火车外出学习,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总如老电影唤起光阴流转的感觉。列车前进的方向永远有新颖和期待,而文学的列车没有终点,我亦步亦趋,紧紧追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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