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海漂流瓶

上篇

小的时候,我常常被家人幽禁起来。这是真事,那时我还是一名小姑娘。被幽禁的原因是我爱说话,而且说话不看场合。打个比方,我妈带着我去看一位阿姨和她新交的男友,我一到就凑上前赞曰:“阿姨,您的男朋友真帅!”阿姨和叔叔都夸我懂事,会说话。然而,我也确实太会说话了。接着又说了一句:“以前那几位更帅!”阿姨脸黑了一半,据说他俩就此分了手。阿姨埋怨我妈没有把我管教好。可是,我说的全是实话啊。我妈从来教育我:小朋友要讲真话!

不过,我妈也说:“讲真话的意思是,该讲真话的时候要讲真话。”当时,我一直不能理解这个意思是什么“意思”。我两位姐姐好像是理解得很透,她俩从没出过什么差错。

我惹出的乱子多着呢,待我一一讲给您听吧。

冬至那天,我妈约她姊妹伴来家举行“搓丸聚会”。我共计惹出乱子如下:

一、告诉张阿姨,她前天送来的糯米被我妈倒掉了,因为那里头有一股霉味儿,我妈说是去年的。张阿姨脸色陡变了,我想她送的确是去年的,至于霉了没霉不大清楚罢了。

二、惊奇地“发现”王阿姨捏的小鸡雏真漂亮。王阿姨并不高起兴来,因为她捏的“作品”本来说好是小金鱼的。我便安慰她说:“像小鸡雏有什么不好呢。这更显出您心灵手巧!我妈总说您粗枝大叶,其实您一点不粗枝大叶。”

我妈喊我不要捣乱。我说我哪里捣乱了。她非说我捣乱,阿姨们也帮腔证明我是捣乱了。

我很气愤。

我说:“我又没按扁你们搓的丸子和你们做的小动物!”然后我把她们忙乎大半天的劳动成果全给毁掉。

“也没弄脏你们的衣服!”说着我把手上的糯米浆一一抹在她们为节日特地换上的新衣裳上。

其中一位阿姨说:“小孩子怎么这样呀!”

我说:“我明明没有捣乱,你们非说我捣乱。我让你们看什么才叫做捣乱。”

阿姨全都没了兴致。她们想要回家了。

“你们不能走,都不能走!你们一走我妈妈要打死我!”我拦在门口不让她们出去。

阿姨们说:“你这样不乖,你妈妈不打你才怪。”

“放阿姨们回家!妈妈不打你!”我妈一再保证她不会打我。

“可是阿姨们全都说应该打我?”

“阿姨们瞎说!”我妈急了。

“阿姨,你们听,你们听,她说你们瞎说呢。”

阿姨们说:“打打打,你就是舍不得打,才让她变成这个样子!”

于是,我妈就真的打我了。

以上都是真事。不过,我无所谓。因为她们说我捣乱,后来我也真的捣乱了。我说我妈要打我,后来也真的打了。一切合情合理。

那段时间家里不再有人来。妈妈教我们学绣花,她说这是每个女孩的必修课。我们在新买的真丝短裤上绣,不然,确实也没别的什么适合DIY的了,这说明我妈又在说假话,绣花未必是每个女孩的必修课。但是绣花很好玩。我们家四位女生——我爸一向这么称呼我们,我妈也如此自居,我想她已算不上女生了——各自在三角形的中间绣了一朵花,我妈白色底子绣了黑色的花,我的两位姐姐黄底大红花,我则是天蓝底子粉红色的花——粉红色是我最爱!

绣花过后,妈妈心情大为舒畅,决定带着全家出去玩儿。不然我那两位姐姐会闷坏了,那是两位斯文的小姐。同人接触她俩就像依人小鸟,说话的声音小小的仿佛蜜蜂“嗡-嗡-嗡”。你若问:“吃糖吗?”

她们说:“不想吃。”其实是想吃。

“不怎么想吃。”则是很想吃。

“很想吃。”倒是不想吃了。

换好出门的衣服:妈妈盛装——穿着她心爱的月色底子团花旗袍,爸爸休闲运动服。据说女人穿得正式是要出去玩儿,男人穿得随便则是不用上班。我们仨姐妹则一样的打扮,清一色吊带花裙子,同款样的白纱袜,同款样的红舞鞋,甚至同款样的蝴蝶结,只是大小有差别——让人一眼瞧出这好比是一整套的瓷娃娃。而我最开心的莫过于裙子里还穿着自己绣的小内裤出门去了。

那娇艳的粉红色小花将同我们一起到公园里,沐浴新鲜空气和明媚阳光。

上了公交地铁,爸爸饶有风度地站着,一手拉着扶手,另一手放在裤兜里;妈妈则一手拉着扶手,另一手搭在上面。两位姐姐,一位亭亭地站着,另一位找到座位端庄地坐上去。我才五岁半,偏爱于在人堆里钻出钻进,跑来又跑去,蛮活泼可爱的嘛!只要摔倒不要哭,难得出来一回,大人也不大会约束你了。

车上的乘客也都认为我蛮可爱,他们一边提防被我撞着——眼看要撞着了他们就及时配合地闪一闪——一边同我爸妈搭腔:“你们女儿蛮可爱哇。”

在电车上跑来又跑去,我快乐无比,仿佛要飞起的感觉。没错,我一向认为自己可以飞的。我记得在摇篮里我就擅长于飞翔,别的小孩子据说一晃摇篮就犯困,而我则要兴奋起来,“咿咿呀呀”唱起歌儿来,这也是我比别人更早一点会说话的原因吧。

能有飞的感觉我别提多高兴。我决定向车上所有的人宣布一件事。

“我两条腿中间夹着的小花是粉红色的,姐姐的是大红色,妈妈的是黑色。”我大声嚷嚷,生怕有哪个没听见,说着掀了掀自己的裙子,又放下了。

我的快乐可以和人分享,我的秘密也可以和人分享。

可是,车上的人全愣住了。他们怎么全都憋得脸青青的?妈妈用怨恨的眼神瞪我,大姐无来由害羞地低下头,二姐掐了我胳膊一下。爸爸憋了一会儿,默默地把头转向车窗外。

我又错了吗?

当我无助地环顾四周的人,刚刚还夸奖我蛮可爱的他们、她们脸上无有一丝表情。只有身上背着很大一个行李包和画夹的年轻人对我笑了笑,露出洁白的牙齿。

从那起,家里人再也不带我出门去。

他们把我关了起来。

不过,没事的——我可以自己跟自己玩儿。我看书,我已经认得不少字了,根本不用谁来教我就自己懂得了。那些字也好似早就认识我,只要打开书页它们争先恐后地向我打招呼哩!我们相识于人世伊始。我读得懂所有书上的故事,甚至分得出当中哪几个好,哪几个一般般。而且,知道故事为什么要这么编,为什么不那么编。编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为了什么。我最清楚的是故事虽然是编的,但是,但是,它们曾经发生过,或者早晚要发生。与现在无关,而存在于过去或者未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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